我为何推崇石涛的绘画?
中国现代美术始于何时,我认为石涛是起点。西方推崇塞尚为现代艺术之父,塞尚的贡献属于发现了视觉领域中的构成规律。而石涛,明悟了艺术诞生于“感受”。
古人虽也曾提及“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”,但石涛的“感受说”,则是绘画创作的核心与根本。他这一宏观的认识其实涵盖了塞尚之所见,并开创了“直觉说”、“移情说”等等西方美学立论之先河。
这个 17 世纪的中国僧人,应恢复其历史长河中应有的地位,世界现代艺术之父。事实是他的艺术观念与创造,早于塞尚二百年。
石涛在他的经典著作《画语录》中,提出了谜似的“一画之法”,其阐述的核心问题是尊视“感受”。作者必须尊视自己的感受,不择手段或择一切手段,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来。
正因每次作画前,由于对象及情绪之异,每次感受之不同,便应运用不同的表现方式和技法。所以他之所谓“—画之法”,并非炮制了什么作画之绝技,而是阐明了对画法之观念。所以,我们看石涛的作品,全是有感而发。而他的感受更是直接来自视觉形象中的启示,对形式美有独特的敏感。
我在学生时代,学西方的油画,兼学传统的国画。国画老师潘天寿重视初学者的基本功,必须认临摹入手,我们遍临宋、元、明、清的名作。为了练功,不喜爱的作品也要临。临“四王”的山水很乏味,但不得不打工,也大量临过。
潘老师自己是偏爱石涛和八大山人的,所以杭州艺专的校图书馆里,石涛和八大的画册很多。我临石涛时真是心情欢畅,跟随这和尚云游四方,乐而忘返,一反陈腔滥调的山水画程式。
石涛的作品直接来源于生活,他表现的都是身处真山真水间的亲切感受。而且近景、中景居多,活泼泼的山、水、树、屋就近在眼前。他绘写了大自然的肖像,各具个性的肖像。
山石林木间有几间大大的房屋,不仅为了点缀屋里有人在享闲居之乐,更关键的着眼点在于,房屋的块面之形与山石林木的线组织间的对照与变化,共同构成了新颖多样的画面。这与平庸山水中,概念地点染几间小屋属于完全不同的审美观。
其树如人,或挺身高歌、或斜卧放荡、松柏苍翠、柳丝袅娜,杂树成丛对话喧,更常有轻盈多姿的水草相随相依,粼粼水波之曲线笑迎画里芳邻。
石涛造型观中突出的颖悟,是发觉了平面分割的重要。他充分利用了画面和面积,以白计黑或以黑计白。黑白间的对照、协调在石涛作品中,都被匠心独具地处理得臻于妙境。可有可无或不了了之的空白,不存于他的画面中,空白处的题款的位置、形式、疏密等等,都属于他画面严格结构的整体。
这在花卉中尤为明显,无论梅、兰、竹、菊,都首先是不同样式的线之对照、协调与组合,组合干变万化。石涛的大幅荷塘,脱尽陈陈相因的花卉程式,构图着力于方、圆、尖、曲等不同几何形的大胆组合,形式独特,效果醒目,其思路与塞尚所分析的物体由圆柱、圆锥形等构成的原理异曲同工。
绘画是平面艺术,“征服面积”可说是画家的主要课题。西方油画以块面作为主要手段来造型,中国画用线、点与泼墨来解决面积,其效果亦即是今天所谓的肌理。
皴法是被程式化了的肌理,我临摹过披麻、荷叶、乱柴等等皴法,渐感乏味。像“四王”之类千篇一律的效法,味如嚼蜡。石涛列举了无数种皴法,但他暗示皴法名目再多,也属挂一漏万,必须创自家效法。
当然,他首先着眼于山石的纵横错落,有时长岭横空,霸悍惊人,虽出人意外,却得其寰中。他用的皴法之线,或粗或细,或浓或淡,随山石之体形作顺向或逆向之转折,线上落苔点,有时稀稀落落,有时倾盆大雨,时而似大珠小珠落玉盘,往往更在点线间镶嵌锋利的小草。
点线结合之缠绵风采,成了石涛独有的肌理。这种肌理用于小幅,展现了潇洒飘逸之美;用于大幅,则如闻黄钟大吕,音响回荡。石涛说:“墨团团里黑团团,黑墨丛中花叶宽。”充分表明了他对黑色块面作用的体会和妙用,他从用笔墨描写物象,进而探索到笔墨运用中视觉的抽象效果。
蔡元培早就归纳说西洋绘画近建筑,中国绘画近文学。从反面看,一般情况是中国绘画缺乏建筑性,全局构架松散,色调无整体感,画幅上墙后视觉效果软弱无力。但石涛却处处着眼于全局效果,画面或浓墨重锤黑云压城,或疏疏细线织出淡淡的银亮世界,其不同画面的构成中,总鲜明突出以弧状或以方形各领风骚的主调。
石涛说过大画要邋遢,其实质是说大画重点在营造全局,不拘小节,不追求局部的干净利索,谨毛而失貌,若能控制大局,则不怕局部的“邋遢”。他的这一观点阐明了绘画表现的规律,即绘画中笔墨、色彩等等均受制于相互之间的关系,如脱离具体画面谈笔墨或色彩,任何样式的笔墨或色彩就无所谓优劣。
往往一幅杰出的作品中的某些色彩,被剥离出画面时,却是一块脏色,但任何漂亮的色替代不了这块“脏色”的功能。苍茫、浑厚、乱而不乱的画面,往往易被不体会艺术美的人们误认为邋遢。邋遢这一贬词,借到艺术中来有时倒可认作褒词。
石涛的册页之类的小幅,大都是水乡野景、山海云烟、荷塘、瓜叶、生态万象,手到擒来。他自题小品:“主人门不出,领略一庭秋”,“窗中人已老,喜得对梅花”,“船窄人载酒,岭上树皆酣”,“秋老树叶脱,林深人自闲”,“谁从千仞壁,飞下一舟来”,“竹深人不到,树老蚁为窝”、“采菱未归去,童子立荆扉”。
从这些小品的诗情画意中,人们很易看清石涛这个出家人,本是一个陶醉于生活的真正艺术家,他视觉敏锐,文思如源,写诗作画,尽情发挥自己的独特感受,笔底锋芒毕露,嬉笑怒骂皆成文章,全不像压抑性情的佛门信徒。
我几度到黄山,发现许多峰峦树石都曾是石涛的模特儿。黄山当是石涛绘画生涯的起点,他一生基本生活在黄山、南京及扬州,虽曾到北京、天津住过两三年,最后终老扬州,笔底画图也大都是湿润的南国山川、茂林修竹、丰盛草木、江河帆影……
他爱用湿墨,我最初喜欢他的画,也许由于接近水彩,后来我反过来在水彩中引进他的水墨。更后来,在油画中吸取他的意境,由于他的作品与现代的情趣接近,与现代西方的造型观念又心有灵犀一点通,所以易于共鸣。
石涛,我衷心尊奉为现代绘画之父。
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: 美在高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