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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母亲林徽因

微信用户1年前 (2023-03-31)诗词类760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如今,读书界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了。老一辈谈起,总说那是 30 年代一位多才多艺、美丽的女诗人。但是,对于我来说,她却是一个面容清癯、削瘦的病人,一个忘我的学者,一个用对成年人的平等友谊,来代替对孩子的抚爱(有时却是脾气急躁)的母亲。

30 年代那位女诗人,当然是有过的。可惜我并不认识,不记得。那个时代的母亲,我只可能在后来逐步有所了解。当年的生活和往事,她在我和姐姐(梁)再冰长大后,曾经同我们谈起过,但也不常讲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与梁思成


母亲的后半生,虽然饱受病痛折磨,但在精神和事业上,她总有新的追求,极少以伤感的情绪,单纯地缅怀过去。至今仍被一些文章,提到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些文坛旧事,我没有资格评论。

但我有责任把母亲当年亲口讲过的,和我自己直接了解的一些情况,告诉关心这段文学史的人们。或许它们会比那些传闻和臆测更有意义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本文作者梁从诫,林徽因与梁思成之子


01
— 早年

我的外祖父林长民(宗孟),出身仕宦之家,几个姊妹也都能诗文,善书法。外祖父留学日本,英文也很好,在当时也是一位新派人物。但是他同外祖母的婚姻,却是家庭包办的一个不幸的结合。

外祖母(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,是林长民的第二位夫人)虽然容貌端正,却是一位没有受过教育的、不识字的旧式妇女,因为出自有钱的商人家庭,所以也不善女红和持家,因而既得不到丈夫,也得不到婆婆的欢心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与父亲林长民

婚后 8 年,才生下第一个孩子——一个美丽、聪颖的女儿。这个女儿虽然立即受到全家的珍爱,但外祖母的处境,却并未因此改善。

外祖父不久又娶了一房夫人(林长民的第三位夫人程桂林),外祖母从此更受冷遇,实际上过着与丈夫分居的孤单的生活。母亲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矛盾之中,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伤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幼年林徽因


童年的境遇对母亲后来的性格,是有影响的。她爱父亲,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;她爱自己的母亲,却又恨她不争气;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,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,然而,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,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。

可能是由于这一切,她后来的一生中,很少表现出三从四德式的温顺,却不断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独立和自由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少年林徽因


少女时期,母亲曾经和几位表姊妹一道,在上海和北京的教会女子学校中,读过书,并跟着那里的外国教员,学会了一口相当流利的英语。

1920 年,当外祖父在北洋官场中,受到排挤而被迫「出国考察」时,决定携带 16 岁的母亲同行。关于这次欧洲之旅我,所知甚少。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,同时曾到大陆一些国家游历。母亲还考入了一所伦敦女子学校暂读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在伦敦读书的林徽因


在去英国之前,母亲就已认识了当时刚刚进入「清华学堂」的父亲。从英国回来,他们的来往更多了。

在我的祖父梁启超和外祖父看来,这门亲事是颇为相当的。但是两个年轻人,此时已经受到过相当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薰陶,不是顺从于父辈的意愿,而确是凭彼此的感情,而建立起亲密的友谊的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梁思成

他们之间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珍爱,和对造型艺术的趣味方面,有着高度的一致性,但是在其他方面,也有许多差异。父亲喜欢动手,擅长绘画和木工,又酷爱音乐和体育,他生性幽默,做事却喜欢按部就班,有条不紊。

母亲富有文学家式的热情,灵感一来,兴之所至,常常可以不顾其他,有时不免受情绪的支配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与梁思成

我的祖母一开始就对这位性格独立不羁的,新派的未来儿媳不大看得惯,而两位热恋中的年轻人,当时也不懂得照顾和体贴已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,双方关系曾经搞得十分紧张,从而使母亲又逐渐卷入了另一组家庭矛盾之中。

这种局面更进一步强化了地内心那种潜在的反抗意识,并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有所反映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 1927 年毕业于宾州大学美术系

父亲在清华学堂时代,就表现出相当出众的美术才能,曾经想致力于雕塑艺术,后来决定出国学建筑。母亲则是在英国时,就受到一位女同学的影响,早已向往于这门当时在中国学校中,还没有的专业。

在这方面,她和父亲可以说早就志趣相投了。1923 年 5 月,正当父亲准备赴美留学的前夕,一次车祸使他左腿骨折。这使他的出国推迟了一年,并使他的脊椎受到了影响终生的严重损伤。不久,母亲也考取了半官费留学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与父亲在欧洲游历时照片


1924 年,他们一同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。父亲入建筑系,母亲则因该系当时不收女生,而改入美术学院,但选修的都是建筑系的课程,后来被该系聘为「辅导员」。

1925 年底,外祖父在一场军阀混战中死于非命。这使正在留学的母亲精神受到很大打击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1927 年,父亲获宾州大学建筑系硕士学立,母亲获美术学院学士学位。此后,他们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国建筑师的事务所里,工作过一段。不久,父亲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美术史。母亲则到耶鲁大学戏剧学院,随贝克教授学舞台美术。

据说,她是中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,可惜她后来只把这作为业余爱好,没有正式从事过舞台美术活动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泰戈尔访华,林徽因与徐志摩担任随行翻译


母亲始终是一个戏剧爱好者。1924 年,当印度著名诗翁泰戈尔,应祖父和外祖父之邀到中国访问时,母亲就曾用英语,串演过泰翁名作《齐德拉》。30 年代,她也曾写过独幕和多幕话剧。


关于父母的留学生活,我知道得很少。1928 年 3 月,他们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,当时我的大姑父,在那里任中国总领事。母亲不愿意穿西式的白纱婚礼服,但又没有中式「礼服」可穿,她便以构思舞台服装的想像力,自己设计了一套「东方式」带头饰的结婚服装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与梁思成结婚照


据说曾使加拿大新闻摄影记者,大感兴趣。这可以说是她后来一生所执着追求的「民族形式」的第一次幼稚的创作。

婚后,他们到欧洲度蜜月,实际也是他们学习西方建筑史之后的,一次见习旅行。欧洲是母亲少女时的旧游之地,婚后的重访使她感到亲切。后来曾写过一篇散文《贡纳达之夜》,以纪念她在这个西班牙小城中的感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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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梁思成在欧洲度蜜月

1928 年 8 月,祖父在国内为父亲联系好,到沈阳东北大学创办建筑系,任教授兼系主任。工作要求他立即到职,同时祖父的肾病也日渐严重。为此,父母中断了欧洲之游,取道西伯利亚赶回了国内。

本来,祖父也为父亲联系了在清华大学的工作,但后来却力主父亲去沈阳,他在信上说:「(东北)那边建筑事业,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,比温柔乡的清华园强多了。但现在总比不上在北京舒服,……我想有志气的孩子,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。」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

父亲和母亲一道在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工作,进行得很顺利,可借东北严寒的气候,损害了母亲的健康。

1929 年 1 月,祖父在北平不幸病逝。同年 8 月,我姐姐在沈阳出生。此后不久,母亲年轻时曾一度患过的肺病复发,不得不回到北京,在香山疗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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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徽因与刚出生的女儿梁再冰

02
— 北平 —

香山的「双清」也许是母亲诗作的发祥之地。她留下来的最早的几首诗,都是那时在这里写成的。

清静幽深的山林,同大自然的亲近,初次做母亲的快乐,特别是北平朋友们的真挚友情,常使母亲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欣悦和温情,也激起了她写诗的灵感。从 1931 年春天,她开始发表自己的诗作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的诗歌《你来了》手稿

母亲写作新诗,开始时在一定程度上,受到过徐志摩的影响和启蒙。她同徐志摩的交往,是过去文坛上许多人都知道,却又讹传很多的一段旧事。

在我和姐姐长大后,母亲曾经断断续续地同我们讲过他们的往事。母亲同徐是 1920 年在伦敦结识的。当时徐是外祖父的年轻朋友,一位 24 岁的已婚者,在美国学过两年经济之后,转到剑桥学文学,而母亲则是一个还未脱离旧式大家庭的 16 岁的女中学生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徐志摩

据当年曾同徐志摩一道去过林寓的张奚若伯伯,多年以后对我们的说法:「你们的妈妈当时流着两条小辫子,差一点把我和志摩叫做叔叔!」

因此,当徐志摩以西方式诗人的热情,突然对母亲表示倾心的时候,母亲无论在精神上、思想上、还是生活体验上,都处在与他完全不能对等的地位上,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(第一排左一)

徐志摩(最有一排左一)


母亲后来说过,那时,像她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,竟会像有人传说地那样,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、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,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。

母亲当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,而且也很喜欢和敬佩这位诗人,尊重他所表露的爱情,但是正像她自己后来分析的:「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,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,想像出来的林徽音,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徐志摩与陆小曼


不久,母亲回国,他们便分手了。等到 1922 年徐回到国内时,母亲同父亲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,后来又双双出国留学,和徐志摩更没有了直接联系。

父母留学期间,徐志摩的离婚和再娶,成了当时国内文化圈子里,几乎人人皆知的事。可惜他的再婚生活,后来带给他的痛苦竟多于欢乐。1929 年母亲在北平与他重新相聚时,他正处在那样的心境中,而母亲却满怀美好的僮憬,正迈向新的生活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诗歌《山中一个夏夜》手稿


这时的母亲,当然早已不是伦敦时代,那个流小辫子的女孩,她在各方面都已成熟。徐志摩此时对母亲的感情,显然也越过了浪漫的幻想,变得沉着而深化了。

徐志摩是一个真挚奔放的人,他所有的老朋友都爱他,母亲当然更珍重他的感情。尽管母亲后来也说过,徐志摩的情趣中有时也露出某种俗气,她并不欣赏,但是这没有妨碍他们彼此成为知音,而且徐也一直是我父亲的挚友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徐志摩手稿


母亲告诉过我们,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诗《偶然》是写给她的,而另一首《你去》,徐也在信中说明是为她而写的,那是他遇难前不久的事。从这前后两首有代表性的诗中,可以体会出他们感情的脉络,比之一般外面的传说,确要崇高许多。

偶然


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

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——

你不必讶异,

更无须欢喜——

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。

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,

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,方向;

你记得也好,

最好你忘掉,

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!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诗歌《灵感》手稿

1931 年以后,母亲除诗以外,又陆续发表了一些小说、散文和剧本,很快就受到北方文坛的注意,并成为某些文学活动中的活跃分子。


从她早期作品的风格和文笔中,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种影响,直到她晚年,这种影响也还依稀有着痕迹。但母亲从不屑于模仿,她自己的特色愈来愈明显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诗歌《深笑》手稿


母亲文学活动的另一特点,是热心于扶植比她更年轻的新人。她参加了几个文学刊物或副刊的编辑工作,总是尽量为青年人发表作品提供机会;


她还热衷于同他们交谈、鼓励他们创作。她为之铺过路的青年中,有些人后来成了著名作家。关于这些,认识她的文学前辈们大概还能记得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写给胡适的信手稿


母亲开始写作时,已是「新月派」活动的晚期,除了徐志摩外,她同「新月派」其他人士的交往并不深。她初期的作品发表在《新月》上的也不很多。虽然她在风格上,同「新月派」有不少相同的地方,但她却从不认为自己就是「新月派」,也不喜欢人家称她为「新月派诗人」。


徐志摩遇难后,她与其他人的来往更少,不久,这个文学派别也就星散了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新月派诗人


这里,还要顺带提到所谓徐志摩遗存的「日记」问题。徐生前是否曾将日记交母亲保存,我从未听母亲讲起过(这类事在我们稍长后,母亲就从不在我们姊弟面前隐讳和保密),但我确知,抗战期间当我们全家颠沛于西南诸省时,父母仅有的几件行李中,是没有这份文献的。


抗战之后,我家原存放在北平、天津的文物、书信等已大部分在沦陷期间丢失,少量残存中也没有此件。新中国成立初期,母亲曾自己处理过一些旧信、旧稿,其中也肯定不含此件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徐志摩手稿


因此,几位权威人士关于这份「日记」最后去向的种种说法和猜测,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实根据。特别是几年前一位先生,在文章中说,我母亲曾亲口告诉他,徐志摩的两本日记「一直」由她保存着,不禁使我感到惊奇。


不知这个「一直」是指到什么时候?我只知道,我们从小在家里,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母亲提起这位先生的名字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梁思成

文学上的这些最初的成就,其实并没有成为母亲当时生活的主旋律。对她后来一生的道路发生了重大影响的,是另一件事。1931 年 4 月,父亲看到日本侵略势力,在东北日趋猖狂,便愤然辞去了东北大学建筑系的职务,放弃了刚刚在沈阳安下的家,回到了北平。


他应聘来到朱启钤先生创办的,一个私立学术机构,专门研究中国古建筑的「中国营造学社」,并担任了「法式部」主任。母亲也在「学社」中任「校理」。以此为发端,开始了他们的学术生涯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与梁思成在考察工作中


当时,这个领域在我国学术界,几乎还是一未经开拓的荒原。国外几部关于中国建筑史的书,还是日本学者的作品,而且语焉不详。埋没多年的我国宋代建筑家李诫(明仲)的《营造法式》,虽经朱桂老热心重印,但当父母在美国收到祖父寄去的这部古书时,这两个建筑学生,却对其中术语视若「天书」,几乎完全不知所云。


遍布祖国各地无数的宫殿、庙宇、塔幢、园林,中国自己还不曾根据近代的科学技术观念,对它们进行过研究。它们结构上的奥秘,造型和布局上的美学原则,在世界学术界面前,还是一个未解之谜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《营造法式》内页


西方学者对于欧洲古建筑的透彻研究,对每一处实例的精确记录、测绘,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说,是一种启发和激励。(蚕按:设想如果有专家以类似的精神对待中医!)


留学时代,父亲就曾写信给祖父,表示要写成一部「中国宫室史」,祖父鼓励他说:「这诚然是一件大事。」可见,父亲进入这个领域,并不是一次偶然的选择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


母亲爱文学,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,往往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,更不会去「为赋新词强说愁」。然而,对于古建筑,她却和父亲一样,一开始就是当作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。


从 1931 到 1937 年,母亲作为父亲的同事,和学术上的密切合作者,曾多次同父亲和其他同事们一道,在河北、山西、山东、浙江等省的广大地区,进行古建筑的野外调查和实测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野外考察

我国许多有价值的,成貌尚存的古代建筑,往往隐没在如今已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谷之中。当年,他们到这些地方去实地考察,常常不得不借助于原始的交通工具,甚至徒步跋涉,「餐风宿雨」「艰苦简陋的生活,与寻常都市相较,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。」


然而,这也给了他们这样的,长久生活于大城市中的知识份子,一种难得的机会,去观察和体验偏僻农村中劳动人民,艰难的生活和淳朴的作风。这种经验曾使母亲的思想感情,发生了很大的震动。
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梁思成的《清代营造法式》手稿


作为一个古建筑学家,母亲有她独特的作风。她把科学家的缜密、史学家的哲思、文艺家的激情融于一身。从她关于古建筑的研究文章,特别是为父亲所编《清式营造则例》撰写的「绪论」中,可以看到她在这门科学上造诣之深。

她并不是那种仅会发思古之幽情,感叹于「多少楼台烟雨中」的古董爱好者;但又不是一个仅仅埋头于记录尺寸和方位的建筑技师。在她眼里,古建筑不仅是技术与美的结合,而且是历史和人情的凝聚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应县木塔手绘稿


一处半圯的古刹,常会给她以深邃的哲理和美感的启示,使她禁不住要创造出「建筑意」这么个「狂妄的」名词来和「诗倩」、「画意」并列。好在那个时代他们还真不拘于任何「框框」,使她敢于用那么奔放的文学语言,乃至嬉笑怒骂的杂文笔法,来写她的学术报告。

母亲在测量、绘图和系统整理资料方面的基本功不如父亲,但在融汇材料方面却充满了灵感,常会从别人所不注意的地方独见精采,发表极高明的议论。那时期,父亲的论文和调查报告,大多经过她的加工过色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独乐寺手绘图

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,他文章的「眼睛」大半是母亲给「点」上去的。这一点在「文化大革命」中,却使父亲吃了不少苦头。因为母亲那些「神来之笔」往往正是那些戴红柚章的狂徒们,所最不能容忍的段落。

这时期的生活经验,在母亲 30 年代的文学作品中,有着鲜明的反映。这些作品一方面表现出一个在优越的条件下,顺利地踏入社会,并开始获得成功的青年人充满希望的兴奋心情;另一方面,却又显出她对自己生活意义的怀疑和探索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在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测绘唐代经幢

但这并不似当时某些对象牙之塔厌倦了,而又无所归依的「螃蟹似的」文学青年的那种贫乏的彷徨,她的探求是诚实的。正如她在一封信中所说的:在她看来,真诚,即如实地表现自己确有的思想感情,是文学作品的第一要义。她的小说《九十九度中》和散文《窗子以外》,都是这种真情的流露。

在远未受到革命意识薰染之前,能够这样明确地提出知识份子与劳动人民的关系问题,渴望越出那扇阻隔于两者之间的「窗子」,对于像她这样出身和经历的人来说,是很不容易的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手绘边饰图样

30 年代是母亲最好的年华,也是她一生中物质生活最优裕的时期,这使得她有条件,充分地表现出自己多方面的爱好和才艺。


除了古建筑和文学之外,她还做过装帧设计、服装设计;同父亲一道设计了北京大学的女生宿舍,为王府井「仁立地毯公司」门市部,设计过民族形式的店面(可惜他们设计的装修,今天被占用着这间店面的某时装公司拆掉了。名家手笔还不如廉价的铝合金装饰板。这就是时下经理们的审美标准和文化追求!)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
她并单独设计了北京大学地质馆,据曹禺同志告诉我,母亲还到南开大学,帮助他设计过话剧布景,那时他还是个年轻学生。

母亲喜欢交朋友,她的热心和健谈是有名的,而又从不以才学傲视于年轻人或有意炫耀,因此,赢得许多忘年之交。母亲活泼好动,和亲戚朋友一道骑毛驴游香山、西山,或到久已冷落的古寺中野餐,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光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林徽因水粉画

母亲不爱做家务事,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说,这些琐事使她觉得浪费了宝贵的生命,而耽误了本应做的一点对于他人,对于读者更有价值的事情。但实际上,她仍是一位热心的主妇,一个温柔的妈妈。

30 年代我家坐落在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,是一座有方砖铺地的四合院,里面有个美丽的垂花门,一株海棠,两株马缨花。中式平房中,几件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老式家具,一两尊在野外考察中拾到的残破石雕,还有无数的书,体现了父母的艺术趣味和学术追求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作品


当年,我的姑姑、叔叔、舅舅和姨大多数还是青年学生,他们都爱这位长嫂、长姊,每逢假日,这四合院里就充满了年轻人的高谈阔论,笑语喧声,真是热闹非常。

然而,生活也并不真的那么无忧无虑。30 年代的中国政局,特别是日本侵略的威胁,给父母的精神和生活投下了浓重的阴影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林徽因绘《亭台楼阁》


1931 年,曾在美国学习炮兵的四叔在「一·二八」事件中,于淞沪前线因病亡故;「一二·九」学生运动时,我们家成了两位姑姑和她们的同学们,进城游行时的接待站和避难所。「一二·一六」那一天,姑姑的朋友被宋哲元的「大刀队」破伤,半夜里血流满面地,逃到我们家里急救包扎。

不久,一位姑姑上了黑名单,躲到我们家,父母连夜将她打扮成「少奶奶」模样,送上开往汉口的火车,约定平安到达即发来贺电,发生意外则来唁电。他们焦急地等了三天,终于接到一个「恭贺弄璋之喜」的电报,不禁失笑,因为当时我已经三岁了。然而,这样的生活,不久就突然地结束了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梁从诫先生于 1932 年生于北京

1937 年 6 月,她和父亲再次深入五台山考察,骑着骡子在荒凉的山道上颠簸,去寻访一处曾见诸敦煌壁画,却久已湮没无闻的古庙——佛光寺。

7 月初,他们居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外面找到它,并确证其大殿,仍是建于唐代后期(公元八五七年)的原构,也就是当时所知我国尚存的,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物(新中国成立后,在同一地区曾发现了另一座很小的庙宇,比佛光寺早七十多年)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敦煌壁画中的佛光寺


这一发现在中国建筑史,和他们个人的学术生活中的意义,当然是非同小可的。直到许多年以后,母亲还常向我们谈起当时他们的兴奋心情。

讲他们怎样攀上大殿的天花板,在无数蝙蝠扇起的千年尘埃,和无孔不入的臭虫堆中摸索着测量,母亲又怎样凭她的一双远视眼,突然发现了大梁下面一行隐隐约约的字迹,就是这些字,成了建筑年代的确凿证据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佛光寺手稿

而对谦逊地隐在大殿角落中,本庙施主「女弟子宁公遇」端庄美丽的塑像,母亲更怀有一种近乎崇敬的感情。她曾说,当时恨不能也为自己塑一尊像,让「女弟子林徽因」、水远陪伴这位虔诚的唐朝妇女,在肃穆中再盘腿坐上他一千年!

可惜这竟是他们战前事业的最后一个高潮。

我的母亲林徽因

梁思成《中国建筑史》手稿

7 月中旬,当他们从深山中走出时,等着他们的,却是芦沟桥事变的消息!

战争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,他们当时也许想得不很具体,但对于需要做出的牺牲,他们是有所准备的。这点,在母亲 1937 年 8 月回到北平后,给正在北戴河随亲戚度假的 8 岁的姐姐,写的一封(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的) 信里,表达得十分明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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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川李庄时的林徽因


母亲教育姐姐,要勇敢,并告诉她,爸爸妈妈「不怕打仗,更不怕日本人」,因此,她也要「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」。

就这样,他们在日军占领北平前夕,抛下了那安逸的生活、舒适的四合院,带着外婆和我们姐弟,几只皮箱,两个铺盖卷,同一批北大、清华的教授们一道,毅然地奔向了那陌生的西南「大后方」,开始了战时半流亡的生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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