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背着老公,跟前男友好了”
中午11点,离下班还有半小时,芸已经坐不住了,偷摸地东瞅西望,把办公桌上的钥匙小心地摩挲进口袋,包就不拎了,太显眼。
同事们都还盯着电脑,芸缩脖子缩脚,心怀愧疚地出去了。
芸的父亲两个月前突发脑出血,从医院抢救回来后,人就偏瘫了。
虽然获了领导的特批,可芸面皮薄,每到这个点儿,她还是会贼一般地坐立不安——别人都是按班按点地下班,只有她每天晚来早走,她疑心,同事们嘴上不说,心里未必没有意见。
芸是给父亲请过看护的。
只可惜,每个看护都干不过三天——不是父亲嫌弃看护笨,就是看护受不了父亲的臭脾气,最后,还得芸费尽口舌地跟家政公司交涉,钱没少花,心也没少操。
实在没办法了,芸才决定自己上的。
芸给父亲买了轮椅和拐杖,借助这两个器具,父亲可以自己上厕所,她只需负责每日上门送三餐,顺带打扫卫生、倒垃圾。
听起来容易,其实是个风吹日晒跑断腿的苦差事。
家里的汽车一直是丈夫开着,于是,从父亲家到自己家间隔的这七八条大马路,芸就靠着一辆电动摩托每天风雨无阻地穿梭。
为了按时送饭,早上,芸要比从前早起一个小时;中午,做完饭,她来不及吃口热的,要先给父亲送去。
父亲住的还是没电梯的老式楼,芸要一气儿爬到6楼顶,进屋放下饭,先开窗,散散老房子永远都散不尽的霉腐味儿,然后飞快地扫地,把垃圾桶里父亲吐下的痰、吃过的果皮都黏哒哒拎出去。这期间,还要忍受父亲喋喋不休的挑刺——“不是跟你说了,多放点盐”“这么冷的天还开窗,是想冻死我”“我说了要吃笨鸡,什么时候做……”
等她机车侠一般飞驰回家,丈夫早已在卧室睡熟了。
把剩下的残羹冷炙巴拉两口,碗也来不及洗,权且堆在水池里,时间只够她闭目休憩十五分钟。
这十五分钟,芸是不能进卧室的——丈夫嫌她进出门有动静,会扰了自己午休,她只能穿着衣服,在沙发上囫囵地一倒。
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,累到极限时,芸真希望能大病一场,也能堂而皇之地休息上几天。当然,她知道,就算病了,也没人会照顾她,可哪怕能安静地歇上两天,她也知足了。
可偏偏她体质好得很,累到骨头散架,第二天还能照常爬起来。
照顾父亲的这两个月,她憔悴了,也清丽了,爆瘦了二十多斤,减肥效果堪比同事花8000块办的奶昔减肥卡。
芸结婚10年了。
丈夫许建立是个官迷,他总有加不完的班,参加不完的应酬。
父亲病重后,芸就像被绑在流水线上的螺丝钉,只剩被动奔命的份儿,而许建立的生活水准却几乎没受什么影响,彷佛那病了的,不是岳父,而是楼下的邻居。
芸只好安慰自己,或许,别人的婚姻也如她这般苦苦维续吧,婚姻到了这个年岁,哪还有爱情,不过都是在精细地算计,计较谁能得到的更多。
许建立自然是更会算计的那一个。
他早就和芸定好了,照顾病号可以,但不能接到家里来;出钱可以,但只能从芸的工资份额里出。
其实,就算丈夫不说,芸也是不敢把父亲接到家里来的。
因为芸知道,父亲恨她。
父亲对她的恨,从童年一直绵延到她人到中年。
父母离婚的那一年,芸才12岁。
父母的离婚大战,旷日持久,母亲想要离,父亲不同意,起诉又上诉,反反复复,闹得小城人尽皆知,连带的,正在读书的芸也成了学校的笑话。
最后,蹩脚的法官只好请芸出庭,向她求证,父母感情到底怎么样。
芸其实私下里见过母亲和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吃饭。那天饭毕,男人还送给芸一整套硬壳的俄罗斯名著,价值不菲。
听母亲讲,那男人是个书商,有着父亲没有的温存和儒雅。
在父亲和母亲的婚姻里,芸不止一次地见过母亲痛哭的泪水,被父亲捶打的青紫的胳膊和掐住脖子奄奄一息的模样……
芸觉得,母亲应该离。不是为了男人送给她的礼物,她是觉得,离了,母亲比现在幸福。
法院庭审那天,父亲和母亲都用焦渴的目光注视着她,父亲的眼神里还有威逼的意味。
芸不是没承受过父亲狠辣的巴掌,但那一刻,抱着一种“为了母亲而牺牲自己”的隐秘的成就感,芸克制住内心的慌乱,用一种超脱年龄的镇定表态:“爸爸妈妈总是打架,爸爸有时候还动手,我觉得应该判离。”
话还没说完,父亲已经在法庭上跳起脚来:“你个小杂种!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!天底下哪有盼着老子离婚的儿女!”
父亲对她的恨,大约就是从那时候种下的吧。
直到现在,她每天跑腿送饭,父亲非但没有心疼,反而常拿风凉话刺她:“这就是你的报应!要不是当初你怂恿你妈跟我离婚,我也不至于老了没人照顾……“
父母离婚后,芸跟着父亲过。
书商家已经有一个儿子了,再带一个女儿过来,诸多不便。
两年后,书商的生意做到了南方,母亲就跟着一道移居过去了。
临走那天,母亲抱着芸哭。母亲的泪水把芸的毛衣都湿透了,母亲凄哀地说:“芸芸,妈妈对不起你……芸芸,你别怪妈妈,我也是身不由己啊……“
母亲留下一张银行卡,2万块,在那个年代,也算是一笔巨款了。母亲告诉芸,这是她改嫁后,偷偷攒下的私房钱。
芸紧紧攥着银行卡,目送母亲离开。
直到母亲的身影没入街角,一点都看不到了,她才觉出心脏有一种迟钝的疼痛,她想哭,却发现自己无法像母亲那般畅快地哭出来。
此后的日子里,她小心地藏匿那张卡,绝不肯让父亲发现。
她疑心,母亲是用这张银行卡买断了母女的情份。
也许有一天,她活不下去了,或者被父亲扫地出门了,这张卡会是她最后的出路。
离婚后,父亲越发颓废了,每日下了班就是喝酒,当然,无论清醒还是醉着,他对芸的挖苦和辱骂是不会停的。
小时候,芸总以为自己生来就是有罪的。
因为若不这样想,她就想不通,为什么与她骨血相亲的两个成年人,却要把婚姻经营不善的诸多痛苦,都加诸到她稚嫩的肩上。
芸没有想到,十多年后,还能再见到初恋枫。
她和枫的相遇是在医院里。
他们共同的发小萍病了,宫颈癌,晚期。
俩人前后脚地去探望萍,于是就遇上了。
见到芸的时候,萍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她说起话来气若游丝,却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幽默,她对芸挤挤眼,说:“你俩前后脚地来……这是约好了?够狠!临了临了了……还拿我再当一回挡箭牌啊?老公和老婆都不知道吧?”
芸看了枫一眼,想摆个笑脸,一捂嘴,眼泪却险些流出来。
高中时,萍就坐在他俩前排。
那时候,芸和枫偷摸地早恋,俩人去操场遛弯时,萍总是仗义地跟上,替他们遮人耳目。
高中学习压力大,课间他们仨也一起打羽毛球。那时候,一下课,萍就“呼”一下站起来,扭身对芸挤眼睛,用响亮的大嗓门喊:“走起呀!”通常都是芸和枫对打,萍就站在路边为他们计分,或者跑来蹦去地捡球。
记忆里,萍是个很爱笑的女生,有一头自来卷的短发和弯弯的眼睛,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模样像一只快乐的羔羊。
可如今,萍躺在病床上,在弥漫着来苏水味的病房里,萍的手臂干硬得像竹节,她瘦得脱了相,如果走在路上,芸一定认不出来了。
萍又说:“真不想让你们看见我这副模样,可我怕熬不到好的时候了……”她的眼神暗淡下去,只有两只颧骨高高地突起着。
芸不忍心看她的面庞,忍住泪,安慰道:“不会的,你看你今天气色就不错……”谎话只讲了一半,她自己也觉得苍白得无法再编下去。
这时,萍的丈夫领着儿子回来了。
萍又冲他们挤挤眼,于是,三人都装作平淡的神色。
萍的儿子有七八岁了,遗传了妈妈的月牙儿眼和卷卷头,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。
孩子一进屋,就对萍扑过来,把头埋在母亲瘦弱的臂弯里,撒娇道:“妈妈,看,我给你买了花!”孩子把手里的一支百合送到萍面前,“妈妈,明天是周末,今晚我想在医院陪你……”
萍的丈夫走过来,接过孩子手里的百合,插进床头的玻璃花瓶里,又抚着儿子的头,把他领到一旁去辅导作业。
萍挤了下眼,小声说:“他工作忙,原来我俩一直两地分居,现在好了,他得天天守着我们娘俩喽……”
三个人聊了不到一个小时,萍已经有些喘不动气了,枫只得带着芸告辞了。
一出病房门,芸就靠墙捂住脸痛哭起来。
她呜咽了很久,感觉枫的手搭了上来,轻拍着她的肩膀。枫说:“别难受了,要不要……去喝一杯?”
芸的女儿被婆婆接去过周末了,丈夫觉得母亲替自己行使了为夫为父的职责,也心安理得地出去喝酒了。
也许是受了刚才伤感气氛的感染,又是少有的空闲,芸没多犹豫,接受了枫的邀请。
其实,这些年,她一直没忘了枫。
很奇怪的,婚后,每每和丈夫冷战后,她还常会莫名其妙地梦到枫。
从前,在微信上和萍闲聊时,听萍说起,枫现在是自己单干,开一家书吧,装潢精致,门头体面。
芸听了,就更不敢见枫了。
再说,都拖家带口的,也实在没有见面的必要了。
但那天,从医院出来后,枫用他的辉腾,载着芸去了一家中餐馆。
中餐馆是田园式的装修,开阔的大厅里摆满了高大的绿植,竟还有小桥流水的婉转景致,远处舞台上一个面容俊秀的高个少年正在吹长笛。
芸每日忙得陀螺一样,不知道小城还有如此雅致的饭店。
点菜时,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,芸有些茫然。
枫接过菜单,问:“你们这儿,有糖醋排骨吗?”
芸的心弦像被什么轻轻拨弄了一下,这么多年了,他还记得她最爱吃的菜。
高中时,芸的母亲已经随新夫改嫁去南方多年了。别的孩子都是父母想尽办法地增加营养,而芸只能每天拿着父亲给的几块钱,在校门口的苍蝇馆子里打发伙食。
枫心疼芸,就常常给她带好吃的。
芸最喜欢吃枫妈妈做的糖醋排骨。
于是,每到周末,枫就骗母亲说学校里有补习,然后提着满满一大罐子的糖醋排骨,跑到学校来找芸。两人趴在教室的书桌上,对着满桌子刚做完的试卷,啃得满嘴都是糖汁……
现在回想,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。
这样想着,芸的眼眶又有些温热了。
长笛声幽幽的,这顿饭吃得有些肃穆。
枫说:“真没想到,萍竟然病得这么厉害了。”
芸说:“是啊,前几年我们还一起吃过饭,后来有了孩子,就联系得少了……”
枫又问:“你……过得还好吗?“
芸沉默了。她在犹豫,要不要讲实话,可眼眶却先不争气地红了。
她只好答:“我父亲病了,要照顾他……有点辛苦。“
枫点头,叹了口气,中年人之间自有不必细说的默契。
芸抬起头,重新打量枫,他穿得很得体,笔挺的衬衫,衣领洁白,发型纹丝不乱,但略显松弛的皮肤似乎也透露出一种疲态。
也许,他的婚姻也不幸福?
但芸不好意思问,那样未免太直白,太暧昧了。
她还没有想清楚,自己为什么要来吃这顿饭,也许只是想叙旧,也许是想在绵密的生活里找个缝隙喘口气,又或者,确实是想寻找一点圆梦的快慰。
婚后,每次梦到枫,醒来时,她总感到一阵怅然,忍不住幻想,如果当初嫁给枫,日子会温暖许多吧……
他们其实只相爱过两年半,但枫给的温暖,却让她回味了很多年。
枫高中时喜欢弹吉他。周末,芸在学校上自习,枫来陪她,除了带饭,还背上吉他,芸学累了,枫就坐在地上,对着她拨弄琴弦唱情歌。
除夕夜,父亲跑出去喝酒,留芸一人在家。
在漫天的鞭炮声里,芸翻看母亲去澳门旅行的照片。母亲改嫁后,仿若换了一个人,穿着时尚了,会用微博了。芸看见母亲一家三口,在街头伸手比着V,母亲配文:“冬夜,陪老公和儿子排队,等待刚出炉的手工蛋挞……“
泪水一滴滴落在手机屏幕上。突然,芸听到楼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。
扒头看,竟然是枫。
他怀里抱着一大箱烟花,正站在楼下仰着头冲她笑。那么冷的夜,又是除夕,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偷溜出来的。
自爱自怜瞬间就被打碎了。
芸满心欢喜地奔下楼,连拖鞋都来不及换。
枫抱着她,冰天雪地里,她却觉得很暖。在绽放的烟火中,芸悄悄许下了心愿,希望和枫永远不分开。
但他们,还是分开了。
枫是借读生,高三下学期,他就转学了。
临走那天早上,枫把一盒磁带悄悄放在芸的家门口。那里面,是枫用老式录音机亲自录下的常唱给芸听的歌。磁带上贴了一张字条,枫写:“想我了,就听听我的声音。“
芸紧紧抱着那盒磁带,就像当年攥着母亲送她的那张银行卡。
他们通信了一年多,刚考上大学时,也还联系着。
再后来,竟渐渐失去了联系。
在时间的长河里,弄丢一个人其实很容易,再相遇,却需要机缘和勇气。
这一次的相遇,虽然谁也没有说出口,但心里,他们都很珍惜。
芸并不想跟枫发生什么,她的职业和身份都不允许。
她只是留恋那一点温暖。
她常常觉得孤独,结婚后,这种感觉更甚了,就像一叶孤舟漂浮在茫茫的大海,没有尽头,无所依靠。她和丈夫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不同国度的人。丈夫永远都不会了解,也没有耐心了解她幽微的内心。
但枫不同,枫懂得她。
或许,她就是贪图这点懂得。
这天晚上,芸给父亲送下饭后,回来给女儿辅导数学。父亲又打电话来,说楼下的泼妇已经打上门了,问她管不管。
电话里有“哐哐”的砸门声,女人的谩骂声。
芸听得心惊肉跳,连问怎么回事。父亲说,他在屋里用拐杖练习走路,楼下嫌声音大,就用擀面杖敲天花板,他当然不肯示弱,就更卖力地用拐杖砸地板。
电话那端,门好像被拉开了,芸听见父亲的怒吼:“孩子高考了不起啊?我还偏瘫呢,告诉你,把我气病了,你全家榨干也赔不起……”
芸握着电话的手在抖。
挂了电话,披上外套,她给丈夫打电话,让他早点回来陪孩子。
丈夫那边是吵吵嚷嚷的饭局声,酒场突然被打断了,丈夫很不耐烦:“你爹怎么这么多事儿啊?什么都找你,你够干嘛的?”
电梯门开了,丈夫还在喋喋不休。
芸不想吵,把电话摁掉。
可心里鼓起一团火,让她想把电梯门踢个稀巴烂。
等她骑着电车赶到,又呼哧呼哧地跑上楼,并没有看见楼下的邻居。
推开门,父亲安然地坐在床沿上,正在摆弄着手机,见芸来了,他把手机一放,表情得意地向她炫耀:“哼,跟我斗!那娘们儿看到我的轮椅就吓傻了!”
芸心里的火“腾”一下又燃起来,懊恼道:“你就不能消停点吗?这么大年纪了,还跟人斗,有意思吗?!”
父亲陡然瞪起眼来,反嘴讥讽:“哟哟哟,不就是让你跑了趟腿吗?是,我老了,累赘了,你巴不得我死!你就跟你那个妈一样,都是嫌贫爱富的东西……”
芸“呼”地转身,带上门,把那些听了千百遍的谩骂都关在身后。
回去的路上,她骑着电车哭了。
夜风呼呼地响,她呜呜地哭。
芸心里清楚,劳劳碌碌里,只有这片刻,是属于她的,容她放肆地哭,无需顾忌孩子的眼光,丈夫的鄙夷和父亲的刁难。
于是,她就大张着嘴,痛快地哭着,彷佛这样,那些压在她心头的东西就能随风而逝。
等芸骑回家,夜风已经把她的泪都吹干了,糊在脸上。
芸锁好电动车,仰头看家里亮着的那点灯光,到底没有忍住,她给丈夫发了条信息:“是,我承认,父亲是我自己的,但孩子不是你的吗?你凭什么把孩子都推给我?我就不累吗?我也是女人,我也需要体贴,需要关怀!”
她是在用抱怨,向丈夫发出最后的恳求。
可丈夫连回信息的耐心都没有,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了,很是气急败坏,他吼:“我这都回来了,你怎么还逼逼个没完?哦,就因为你爹病了,你就累得看不了孩子了?周末不都是我妈接过去吗?你能不能别这么矫情……”
芸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抖。
只是,心里那团火,不知何时已经灭下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冬日深井般的寒凉。
她本不想吵的,可结果,还是要吵。
芸把电话挂死,返身出了小区。
不知道该去哪儿,在秋日寂寥的夜色中,芸漫无目的地溜达着,左转右拐,竟辗转进了那家叫“朗月”的书吧。
那是枫开的书吧。
芸早就知道,却一直没有勇气进来。
她找了个角落坐下,书吧很静,空气中氤氲着咖啡的香气。
心似乎有了片刻的空茫的安定。
“干嘛呢?”
是枫发来的微信。
自那次相遇后,他时不时地给她发信息。她有时候回,有时候就假装没看到。
“在你店里。”这一次,她回了。
一只大手把热咖啡端到她面前的桌子上。
芸抬头,是枫。
枫看着她,眯着眼笑:“请你好几次了,总说没空,今天倒是来得巧。”
“这环境真不错……”芸由衷地赞叹着,她想起自己今天穿得很狼狈,脸上还有泪痕,心里不免更加自卑了。
喝完咖啡,枫邀请她去江边散步。
江滨的夜景真美,远处闪烁的霓虹像海市蜃楼里飘摇的城堡,散步围观的行人们来来往往,很是热闹。
他们慢慢地走着,眼前的繁华与他们无关,只是静静地聊一些过去的往事。
芸问起枫的母亲。
枫扭头看着江边飘渺的夜雾,淡淡道:“前年就过世了,肺癌。”
芸心里难过地抽痛了一下,她从未见过枫的母亲,却吃过很多顿她亲手做的饭。还记得,那时枫每次带饭来,总是用夸张地语气喊:“芸,快来看看,你未来婆婆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!”
原来,不知不觉,他们已经到了,要向亲人和朋友一一挥别的年纪。
走得久了,江边的水气有些寒,枫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。
芸没有拒绝。
那一刻,她心中没有愧疚,反而有一种慰贴的放松。
他们依靠在江滨立交桥的汉白玉栏杆上,就那样静静地站着,听不远处,街头艺人在吉他弹唱。
一瞬间,许多年少时的画面又涌上心头。
枫在她耳畔呢喃:“芸,那天见了萍,我就在想,人到中年,有几天是为自己活的?这些年,我其实一直很挂念你……”
芸听的鼻子发酸。
她其实憋了好多话想问他——是否过上了想要的生活?和妻子还恩爱吗?偶尔,还会再弹起吉他吗?
可却什么都问不出。索性,她任由泪水默默地涌着,彷佛要用眼泪诉说这半世的辛苦。
枫揽住她,低头想要亲吻她的发鬓。
突然间,枫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。紧接着,他往后缩了缩,尴尬道:“刚才过去的……好像是一个熟人……“
那如痴如幻的感受,瞬间被心惊取代了。
刹那间,芸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万种可能。可紧接着,她又侥幸地想,哪有那么巧,他们不过才见了一面。
周末,芸来到本市的大学,她是来参加市直机关运动会的。
他们市有个传统,所有的市直单位每年要在固定时间租借本市大学的体育馆,开一场职工运动会。
开幕式开始了,各单位的领导轮番上台讲话。主席台两侧挂满了红色的条幅,在秋日的艳阳下迎风招展,条幅上印的是各家赞助商的名号。
芸留意到,有几道条幅上印着:“感谢‘朗月’书吧大力赞助。“她不由又在心里感叹,枫的生意果然做得很像样了。
芸参加完项目,独自一人往体育场外绕时,肩膀被拍了一下。
扭头一看,竟然又是枫。
他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,露出雪白的牙齿,正对着她笑。
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很明亮,秋日的蓝天澄澈如洗,有几对背着双肩包的学生情侣正嬉笑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。那一刻,芸有种错觉,好像又重回了学生时代。
她难掩惊喜:“你怎么在?哦……你是赞助商。“
“赞助商也不用到场啊!我是想碰碰运气,看能不能遇见你。找了好久呢!走吧,去那边走走。”
周末的校园还是有些冷清的。
体育场西边,有弯弯绕绕爬满了常青藤的长廊,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坐在廊延上温书。
枫陪着芸漫步在长廊中,阳光透过绿叶细碎地漏下来,被切割成明暗闪烁的斑块,时光如一匹新织的绸缎,柔软而美好……
芸在心里感叹,如果时间能停驻在这一刻,该多好!
长廊的尽头,竟然隐藏了一家咖啡馆。
枫好像对此心知肚明,他撩起藤编的帘子,欠身对芸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芸笑了,她不知道,这是不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约会。但作为一个被生活忽视了很久的女人,她很受用。
枫让芸在卡座上等着,由他去前台点单。
卡座是半敞开的包间,隔断上绕满了真真假假的藤叶,既有情致,又兼具私密性。芸几乎有些感激了——枫的这份小心思,让她在无比倦怠的中年,还能有片刻梦境般的沉迷。
然而,她的迷醉很快又被惊醒了。
芸听到枫那变了调的高声:“老婆,你怎么来了?”“哎,小莉也来了!”“就我自己啊……”
芸一下子弹起来,如惊弓之鸟。
从隔断的缝隙里,她瞥见一张女人的气势汹汹的脸,冷脸女人身后还带着两个女人。
芸夹起包,贼一样猫着腰从卡座里溜出去。
枫老婆尖刻的声音传过来:“我来看看,有没有骚货!”
芸觉得心脏要从嘴里蹦出来了,她快步走向那个挂了藤编帘子的后门。
她疑心,再不出去,下一秒,她就会被人揪住头发,撕打在地上,并且把旁边体育场上各单位的职工都喊来围观,然后,她是个小三的消息当天就会传遍全市……
枫的老婆看见藤编的帘子被掀动了一下,立刻大喊:“那谁啊?!”
“没谁啊,就我自己!”是枫的声音。
“你放屁,当我是傻子!”枫的老婆对着另外两个女人喊,“追啊!”
芸已经没了思考力,只剩心脏“砰砰”地跳,像在演一场惊心动魄的警匪片,只不过她是匪,而枫的老婆是警。
芸加快步伐,又绕回刚才的长廊,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,却浑然不觉。
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三个女人好像也绕进长廊了,地上有学生遗留的书籍,来不及思索,芸把羊绒大衣脱下来垫在身下,把披散的头发飞快地挽起,然后坐在长廊上捧起书,混迹于年轻人当中。
当她做完这一切,三个女人也追过来了,她们东瞅西望,像猎犬一样四处嗅。
芸的心脏快要爆裂了!
她就坐在他们旁边!
枫的老婆推搡着枫,枫退了一个踉跄,险些撞在芸的腿上。
女人尖声骂:“枫,我提醒你,别忘了,你是怎么有的今天!你要是敢对不起我,咱们都别过了,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!”
枫心虚道:“你胡说什么呢,我怎么会……”
“哼,你知道就好,没了我,你还开书吧,你喝西北风吧你!”
枫尴尬地笑,伸手轻拍妻子的肩膀,想要安慰她。
女人却嫌弃地晃开身子。
终于,枫的老婆走了。
枫跟在她身后,唯唯诺诺。
那一刻,芸眼中的枫不再光辉、潇洒,他被还原成一个可悲的、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中年男人。
芸很确信,如果刚才她被揪到地上打,枫也是不敢维护她的。
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芸才觉出一阵恶寒,冷汗已经浸透毛衣,她心里响过一个无声的惊雷——她竟然当了小三了!
在常青藤廊下,芸抱着肩哭了……在时间的漠然的长河里,不知什么时候起,她成了自己最不耻的那种人……
那件事之后,枫再没有联系过芸。
芸等得很忐忑,她很想问问他,家里没事吧?可又不敢给枫发信息。
在焦灼等待的那些天里,包括被枫的妻子打上门的种种可能性,芸都在脑海中一一预演过。她很后怕,枫的手机里是不是还残存着给她发过的微信?他那猎犬一样的妻,会不会顺藤摸瓜把她揪出来?
芸不害怕离婚,可她害怕被扣上第三者的帽子,害怕余生都活在别人的唾沫里,更害怕连带让女儿也被人指指点点。
所有这些令人惊悚的担忧,使她对枫残存的最后一丝朦胧的期待,都荡然无存了。
再次见到枫,是一个月后。
是在萍的葬礼上。
暗灰色墙壁的殡仪馆里,如雪的花圈,哀乐奏起,芸的目光茫然地越过神情肃穆的人群。
隔了两排人,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不时回头,像是在寻找着什么。
那是枫。
他们的目光,在哀乐中再次相融了。
这一次,谁都没有说话,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,对彼此露出了最凄哀的一笑,那是默契的和解,也是对中年寂寥心照不宣的嘲讽。
一场虚惊的捉奸,把枫还原成一个可怜的男人。
可其实,这世上活着的人——萍丧母的幼子,芸落魄的病父,还有枫那爱而不得的妻……谁不是可怜的?
他们都是被命运网住的虫,想要突围,跌跌撞撞,徒劳挣扎,却不得章法。
从殡仪馆回去的路上,路过一片花圃,芸看见菊花的花瓣已被秋风摧落了大半,零落的花瓣在秋风中飘起,又寂寥地落下。
芸想起萍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条朋友圈,萍写:“如果生命能重来一次,我希望,能有多一点的时间留给自己……”
照片里,萍也是坐在这样的一片花圃前,只是那时,雏菊开得正盛,萍也还没有病,清风扬起萍微卷的发梢,她眯起月牙儿眼,迎着阳光微笑……
触手可及的死亡,让芸心坠入深海般的宁静,她终于静下心来,开始检思自己那乱麻一般的混沌中年。
萍父亲的病其实恢复得差不多了。只是,他习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,依然心安理得地使唤着芸。
芸决定重新雇保姆,由保姆负责做饭和送饭。
芸在电话里通知父亲时,父亲照例又骂骂咧咧的。
芸直接挂了电话,只发一条信息过去——
“我每天早来晚走,同事们意见很大,再这样下去,工作早晚要丢,再加上还要辅导孩子,我没有那么多精力。你再把保姆作跑,以后只好请你自己打理一切了。”
芸的丈夫也抱怨,嫌弃请保姆开销大。
芸不再跟他废话,直接摊牌道:“好,要么请保姆,要么离婚,随你选。”
丈夫见她目光凛然,方知她不是在说笑,也就再没有提反驳的意见。
至此,两个男人竟都消停了。
短短三个月,秋季已过,寒冬来临。
深冬的第一场雪,芸站在办公室窗前,手捧一杯清茶,俯瞰着漫天白雪覆盖下的万籁俱寂。
世界白茫茫一片,很安静。
清茶的热气升腾起来,在芸眼前氤氲开,如烟如雾……
这一刻,她的心终于不再焦灼,反而有一种淡然的悠远。
每个中年人都要跌跌撞撞走一段狼狈的路。这段路上,多少人于绝望中心死,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欣喜。
芸庆幸,虽然姿势不甚优美,但总算,她熬过来了。
(《女人,中年如秋》奇奇漫/著完)
主播:爱屋
编辑:阿菁
我爱了一整个青春的男孩,比旷野寂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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